青鹭

瞎写

叙诡故事·榠椟

    小凤两年前才搬来榠椟。她不识字,只是依葫芦画瓢跟着别人地叫,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。


    小凤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,长身体的时候赶上三年困难,黄土地上不长庄稼,只有奄奄一息的庄稼人苟延残喘。上是爹娘长兄,下是幼弟,一点吃的常常到她手里便没了,她只好去啃门口的树皮。啃着啃着,有一天她发现弟弟再也叫不醒了。不出半月,枯瘦如虬的爹娘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。


    这时她肚子饿的咕咕响,嘴上却还有些力气:“爹和娘怎么了?”


    大哥半天吐出两个字:“死了。”


    她追问:“死了,然后呢?”


    大哥歪在门口,有气无力道:“没死过,不晓得。”


    然而大哥转念一想,又觉得自己好像在村头听到过一些怕人的话。等太阳落到西头,小凤都快要去啃树皮了,大哥才终于攒够了一句话的力气:“阎王爷,划生死薄。黑白无常,来勾魂。人没了魂,活不成。死了,进地府。都一样,进地府。”


    话音刚落,大哥两眼一闭,睡了过去。


    小凤却在想:阎王爷真无聊。

    

    当地里又重新能长出庄稼时,十五岁的小凤跟着舅妈去了邻村,被小荒欢天喜地地抬进了家门。转眼之间有了女儿,又急匆匆地要了两个儿子,方才作罢。再后来,公社停办,两人仗着身体还年轻硬朗,商量着包了十亩地。小荒好赌,每次开了学要交学费,家里总要舔着脸问村里沾亲带故的人打欠条。大儿子读不进书,一心想外出打工,到厨师学校念了两天又半途而废,活活赔掉两年的收成。小凤和小荒劈头盖脸骂了一顿,回头还是省吃俭用,供小儿子上大学,供女儿上中专。小凤的白发和地里的稻秧一样地疯长,稻子每收一次,小凤就黯淡一分。女儿家大业大,跟女婿商量着买了套新房,要接她和小荒来城里住。


    几十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,双脚一朝扎进泥土,再也拔不出来。小凤念着她包下来的几亩地,说什么不肯走。女儿软磨硬泡,她实在拗不过,最后说:


    “等我收完今年的稻子。”


    大年初一,小凤和小荒热热闹闹地搬进了城里,村里人都跑来沾三分喜气。

    

    小凤并不觉得有何喜气,城里的水泥地踩的她脚疼,城里的车喇叭叫的她头晕,城里搓麻将的老太太骂起人来也叫她害怕。每吸上一口城里的空气,她都觉得比村里的要污浊沉重。


    终于有一天,小凤觉得自己吸够了,于是跟女儿提:“我要家去。”


    女儿两眼汪汪,求她留在城里,伺候照顾都方便。小凤的心差一点就被女儿哭软了,来探望的村里人却说她得回家,必须回家,否则时间一到,会认不得回家的路。小凤害怕,卧在床上,朝每个来看她的人都哭了一回。她最疼外孙女,唯独没在外孙女面前掉眼泪。


    腊月十八回到老家,三月十六又搬到榠椟,正是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。她原本坚决不肯去榠椟的,可痛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。决心已下,早晚要启程。临了女儿虽不舍得,但也只得哭着给她塞赶路钱


    小凤想,她提早十日搬到榠椟,是让儿子女儿少操些心,不必再为她的事焦头烂额,两头奔波。她撇下小荒,是因为他身体还很硬朗,没有必要到榠椟去。不过,小荒抽烟喝酒两不耽误,也许过几年也不得不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如今科技发达了,行李衣物儿子女儿会帮她过来,左右不过两三天,她只需两手空空地走路。


    走路走路,没走出几步,小凤就听见那头有人唤她名字。她回头,只见家里的屋顶上竖了根长杆,高高挂着她的碎花汗衫,也不避讳上面明晃晃的补丁。出此下策,想必是为了招她回去。小凤突然有点气恼,心一横,反而扭头走了。家里人见她迟迟不回,也渐渐不再叫喊。


    按之前村里人说的,要去榠椟,她先过了一个隘口。隘口两侧是拔地而起的山峰,高得看不见颠顶,窄得只露一线天。石上有一笔一划三个大字,每个都有六七层楼高,不知何年何月、怎么刻上去的,复又填了红漆,字字大如船,殷如血,任哪个游人走过都必得驻足观望。小凤也的确伸着脖子望了半晌,无奈她斗大的字不识一个,旁边行人虽络绎不绝,她却怕别人笑话,终究没弄清这是个什么景点。她埋着头,侧身挤过了隘口,来到幽深的小河边。对岸是一片花田。一眼望不穿的花田,里头开得尽是深红色的小花,牛嘴里嚼的,马蹄下踏的,全是这样的小花。

    

    小凤再定睛一看,花田里居然还有间平房。


    田里盖房子,这不有病吗。 


    有病归有病,小凤眼上稀奇,忍不住瞧。平房是平平无奇的平,白墙黛瓦,烟雾缭绕,不断有人进进出出,让她想起医院里挂点滴的胶管。那些人双手空空,两眼也空空,不知进去了做什么,能做什么。


    再看,墙上尽是厚重的墨汁,挺括地写着两行话。


    小凤自然不认得,但这回她要弄清楚。


    “有道是‘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’呐!这是好诗,懂么?”


    小凤茫然地摇了摇头,一无所知,继续赶路。诗是什么,她不懂。可行人行人,不就是赶路的人么?


    沿着小河往上游走,不出半日便有。小凤打老远瞥见一个老妇人蹲坐在桥头,吆喝手里的矿泉水,嗓子哑得像被矿石碾过一般,仍不知疲倦。她赶了快一天的路,自是口渴难耐。但买水还要排长队,过了桥却就是榠椟,小凤吞了吞口水,又攥了攥手中的钱,没买。


    榠椟就在眼前了。


    只一个星期,小荒和儿子女儿便都来探望她,生怕她过得不好,一沓一沓地往里捎钱,金银钞票,应有尽有。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,左右也花不完,也给隔壁的老太太送去一些,免得老太太整日价四处捡钱,被人踩脏了双手。小凤一个人住双层别墅,有时心里空荡荡的,难免寂寞。但多少是女儿花费心思、上下打点寻到的风水宝地,她没有怨言。只是地下车库里停着辆崭新的跑车,而小凤只会骑老家那辆嘎吱响的自行车,她怪女儿没记性,花了冤枉钱。


    小荒带了她喜欢的水果,做了她爱吃的小菜。整个榠椟,最珍贵的就是气。饿了渴了只需吸上两口,省事,先进。但时间一长,嘴里难免淡得没味道。这些小菜和水果,甚得她心意。


    此后每隔一个星期,小荒和女儿都会来看她,女儿常常泪流满面,小荒常常一言不发。也会有其他人来,眼泪却流的真真假假,她懒得看。有几个夜晚,他们是在梦中相见的,大概是两边都想得厉害。后来小凤觉得不能总是辛苦小荒,有一次也回家看他。只是那天从榠椟出发天色已晚,回到家已经是夜半三更。小凤蹑手蹑脚地进了门,却还是惊了看家的黄狗。一阵狂吠如暴雨,吠得她在慌乱之中把锄耙犁担碰倒了一地,倒把小荒吓得不轻。小凤悻悻而返,从此再不敢轻易回家。


    如此将近两个月,兴许是觉得小凤安顿得不错,小荒和女儿便不再每个星期都来探望。但每逢过节和小凤的好日子,照例总是免不了。她其实想多见见外孙女,但外孙女马上高考了,来回一趟多少耽误时间,于是会面只能在梦里。


    那一日既不是过节,也不是她的好日子。那一日是六月二十四,小凤记得清清楚楚。


    外孙女提着果篮来看她,六个月没见,人瘦得脱了相。


    “我考上北大了。谢谢你佑我。”


    小凤还没来得及高兴,隔壁倒先炸开了平地一声惊雷。


    “哟!姑娘,今年的状元就是你?”


    “姑娘怎么一个人来祭……?……哦,来祭外婆?……冒昧问一句,老人家是什么时候……两年前就走了?哎哟可惜可惜,确实可惜,要是亲眼看见,老人家该多高兴啊!不过老人家地下有知,也一样的高兴……正好我也给我们家儿子沾点喜气……”


    “姑娘,我说你这果篮祭完最好带走,放在这儿,仔细给别人拿了。”

    

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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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后记:这是一个叙诡故事,我有意写的荒诞疏离。所谓榠椟,不过文字游戏,即是冥都,地府者也,阴间者也。小凤是我的外婆,三年前的三月十六,死于癌症。小凤自己停的药。村中有风俗,凡死于疾病者,须提前备棺材,家中等死,否则魂魄迷失,无法归乡。弥留之际要双手握钱,死后一刻之内,要挂长幡于高处,家人高声喊叫亡者姓名,用以招魂。隘口是鬼门关,河水是黄泉水,花是彼岸花,桥是奈何桥,桥头卖矿泉水的自然是孟婆,至于那间平房,源自我的一个梦,我觉得好玩,也就拿来用。“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也”,不过比喻,我却梦到一个真的逆旅。七七之内,众人前去坟前祭拜,惟有五七之时,须众家人举烛守夜,等候亡灵归家。墓地踩纸钱,会踩到亡者收钱的双手。至于其他的,比如农村中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之风,“养儿防老”观念下儿子们在赡养义务中的缺位,本文大意不在此,所以也写的隐晦。故事里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,最真的是六月二十四高考放榜我去祭拜外婆,因为我真的考上了北大。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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